第一章 警章与鲜花
蒸汽列车发出嘶哑的鸣响,像一头老兽喘着最后几口气。雾、煤烟和铁锈味混合成呛人的潮气,弥漫在弗雷多车站的每一寸缝隙中。
青年警官伊诺克·弥迦站在月台尽头抽着烟,披着那件己经被母亲缝了三次的黑呢警服。胸口的银质徽章映出他疲倦而冷漠的脸。他右手提着一只皮箱,左手紧握那封来自自由堡的调任函——由亨特·比利亲手签署。纸张己经卷角,像一份通往深渊的凭证。
“欢迎来到弗雷多,先生。”
车站管理员用一口冷淡的音调说,甚至没抬头。
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踏入这座城市。第一次,他随父亲来押送一名囚犯。那时的弗雷多比现在更乱,但也更像是活着。而如今……它像尸体一样静,连火车响都像敲棺盖。
人群在月台翻涌。其中大多是劳工或是矿工——他们都穿得沉沉的,灰呢长衣、黑色围巾、褪色的制服残件,大包小包的扛着破旧的行李,身旁偶尔会有几个营养不良的被灰色破布包裹着的小孩…..仿佛颜色在这城市是种奢侈的罪。
就在伊诺克缓缓吐出一口烟圈时,他看见了她。
女孩大约十六岁,皮肤因风吹日晒略显粗糙,双手却意外地干净。她穿着一件泛白的旧裙子,毛边都被细心地用线缝过,外面披着一件灰蓝色的短披肩,看起来是大人穿旧了改的小孩款。最引人注目的,是她的头发:一头苍绿的长发扎成两条不太整齐的麻花辫,垂在胸前,随着步伐微微晃动。
她提着一个柳编花篮,篮盖半开,露出几朵新鲜的花。一边走,一边轻声地对沿路的旅客说话:
“先生,要花吗?”
“小姐……只要三便士。”
“刚摘的,还带露水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几乎被铁轨边嘶嘶的蒸汽声吞没。但她的动作反复而温柔,每走三步就顿一顿,双手举起篮子,像是一次次庄重的请求。
几乎没人理她。有人撇头冷笑,有人用手肘推开她,也有人连眼神都不施舍半分。她没有生气,也没有走远,只是默默地低头,重新调整篮盖,把滑开的花草轻轻压好,再走向下一个人。
首到她走到伊诺克面前。
?
卖花少女己经被拒绝了西十三次。
她数着的。
有个男人抓着她的花闻了闻,然后吐了一口痰;有个太太打了她一下,说她挡路;有两个穿风衣的巡警用警棍敲她的篮子,警告她别在车站里“装可怜骗钱”。
她不哭。
她知道不能哭。
花篮越来越轻,但不是因为卖出去的多,而是花茎被折了,花瓣被踩了,几朵还掉进了铁轨。
她低着头,穿过人群,像只学会沉默的猫。
然后她看见了他。
黑呢制服,立得笔首。
那是一种不像本地人的站姿,她看得出来。
她本不该过去的。制服男人常常比乞丐还难缠。但她就是走过去了——也许是那张脸,也许是肚子太饿了,也许是……她不知道。
?
她站到了他面前。
伊诺克低头看着她,先看见她的脚踝干净,然后才是那双浅金色的眼睛——那不是纯粹的明亮,而是风沙吹得发灰的玻璃色,像晨雾中的月亮,看不真切。
“先生……要一朵花吗?”她的声音轻得像不想打扰谁的梦:“三便士一朵,五便士两朵。”
她小心地掀开篮盖,露出一朵还带露水的白玫瑰,两朵康乃馨,几株蓝星草。花不多,但摆得整齐,每一朵都是她亲手选过的。
伊诺克没说话,只是看着她手指轻轻扶着花柄的动作。
“您哪来的?”他问。
“灰原镇。”她低着头,“镇子封了……我就跟人一起来这儿。”
“您的家人呢?”
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:“没了。”
伊诺克从口袋里掏出两枚五便士的硬币,递给她。
她下意识就双手去接,像是某种过去从神明手中接取恩惠的古老仪式。
“先生,您给多了。”她小声说。
“多的钱用来买您的笑容。”伊诺克道。
少女的脸“唰”的一下子红透了,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,从篮中小心地取出那朵白玫瑰,用指甲掐掉刺,再小心翼翼的递过去。
“这朵是早上刚剪的。”她轻声补了一句,然后鼓起勇气的抬起脸朝伊诺克微笑:“还有,这是您的笑容。”
?
她想告诉他:她不是专门卖花的。她擦过鞋、唱过街头歌,也替风尘女子跑过腿——什么都干,只要不太危险。
但她的自卑只能让她低下头提着花篮灰溜溜的逃走。
走了几步,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。
他还站在那里,望着手里的花,没看她。
她忽然有点奇怪的感觉。不是安全,也不是温暖,而是……她第一次被一个人完整地看见了。
她想说什么,却终究没说出口。
———
伊诺克看着她走进人群,那绿色的麻花辫子像雨中电线上的火花,在灰色浪潮中一闪即逝。
等他低头看向手中的白玫瑰时,才发觉它的香味竟意外地干净。不是那种教堂香炉里呛人的油香,而是某种真正还没被污染的味道。
他缓缓吐了一口烟圈。
“弗雷多。”他喃喃,“真是个该死的地方。”
列车轰鸣着驶离站台。
雾气再度弥漫,花香隐隐混进了铁轨深处的尘土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