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:铜镜映霜,前尘如刀
寒风,像无数把淬了冰的钝刀子,从破败窗纸的缝隙里钻进来,呜咽着,剐蹭着屋内仅存的一点暖意。
陋室。一灯如豆。
昏黄的光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,勉强勾勒出几件陈旧家什的轮廓: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床,一张瘸了腿的方桌,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、霉味,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、名为“穷困”的冰冷气息。
沈默蜷缩在冰冷的薄被里,身体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。那寒意并非仅来自这腊月隆冬,更源自他的骨髓深处,源自那刚刚结束、却又仿佛烙印在灵魂上的、漫长而屈辱的一生。
他猛地睁开眼。
浑浊的瞳孔在昏暗中急剧收缩,随即爆发出一种与其年轻面容极不相称的、饱经沧桑的、刻骨铭心的痛苦与……难以置信!
他回来了?!
映入眼帘的,是头顶那熟悉的、被烟火熏得发黑的房梁,角落里挂着蛛网。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床,铺着薄薄的、早己失去弹性的稻草垫子。一切,都与他记忆中那个冰冷绝望的十五岁冬天,分毫不差!
“嗬…嗬…” 沈默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抽气声,不是冻的,是巨大的情绪冲击几乎撕裂了他的心肺。他挣扎着坐起身,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木偶。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,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,咳得他弯下腰,五脏六腑都仿佛要移位。
咳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。隔壁传来压抑的、同样撕心裂肺的咳嗽,那是父亲沈林的声音,带着油尽灯枯的虚弱。紧接着是母亲王氏低低的、带着无尽疲惫和担忧的啜泣与安抚。
这声音,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沈默的心尖!前世,父亲就是在这个冬天,因为无钱医治肺痨,又连番遭受族中打压、心力交瘁,最终咳血而亡!母亲也在不久后,积郁成疾,撒手人寰!而他,当时那个懦弱、颓废、只知道怨天尤人的废物儿子,除了眼睁睁看着双亲在贫病交加中痛苦离世,除了跪在冰冷的坟前痛哭流涕,什么也做不了!
悔恨!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,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,狠狠噬咬!
他恨!恨透了自己!
恨自己前世为何那般懦弱?族中堂兄沈鹏当众辱骂他“废物”、“野种”,甚至抢夺他仅有的半块干粮时,他为何只会低着头,攥紧拳头,却连一句反驳的勇气都没有?
恨自己为何那般颓废?明知家道中落,父母病重,却整日浑浑噩噩,借酒浇愁,逃避现实,把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都当了换劣酒,喝得烂醉如泥,让父母在绝望中还要为他操心!
恨自己为何那般无能?眼睁睁看着大伯沈岳一家巧取豪夺,将父亲名下最后几亩薄田、这间祖宅的份额一点点蚕食殆尽,逼得他们一家三口蜷缩在这最破败的偏房,挨饿受冻,他却连据理力争的力气都提不起来!只会躲在角落里,怨天尤人,恨命运不公!
“命运不公?” 沈默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、充满自嘲和戾气的弧度。冰冷的泪,无声地滑过他年轻却己刻满风霜印记的脸颊。
命运确实不公!它给了那些豺狼虎豹锦衣玉食,给了他们仗势欺人的权力!但前世,命运也曾给过他机会!就在不久后,云州大儒周文山先生会途经清河县,会在县学公开讲学一日,并当场考校学子!若能得其青眼,哪怕只是收为记名弟子,都将是鲤鱼跃龙门的契机!他沈默,前世本有机会!
可他做了什么?
前夜,他被沈鹏那伙人以“庆祝”为名,硬灌了劣酒,醉得不省人事!第二天头痛欲裂,错过了讲学时辰!等他跌跌撞撞赶到县学,讲学早己结束。他失魂落魄,在街头又被沈鹏带着狗腿子堵住,一番肆意嘲弄羞辱!他羞愤欲绝,气血上涌,竟在众目睽睽之下,被沈鹏一脚狠狠踹在裆部!
“废物!就凭你这怂样,也配听周大家的讲学?回家喝你娘的奶去吧!哈哈哈哈哈!”
那撕心裂肺的剧痛!那铺天盖地的哄笑声!那深入骨髓的耻辱!
那一脚,不仅踢碎了他身体某处的尊严,更彻底踢碎了他仅存的一点心气和脊梁!他像条死狗一样蜷缩在冰冷的泥泞里,看着沈鹏等人扬长而去的背影,听着周围指指点点的议论,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白色。
从此,他彻底沉沦。颓废,自甘堕落,成了清河县沈家有名的笑话。父亲的病因此加重,母亲终日以泪洗面。家,彻底垮了。
而沈鹏呢?那个踩着他尊严上位的畜生,却因在周文山讲学时表现“尚可”(实则是剽窃了沈默醉酒时无意透露的一点见解),被周先生随口赞了一句“可造之材”,便成了族中炙手可热的新星,更借此攀附上了县尉的公子,从此平步青云!
前世一幕幕屈辱、痛苦、绝望的画面,如同最残酷的刑罚,在沈默脑海中疯狂闪回、切割!每一帧都清晰无比,每一帧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!恨意,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熔岩,在他胸腔里翻滚、咆哮、积蓄,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!
“呃啊——!”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、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吼,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。他死死咬住下唇,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口腔,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悲鸣。
他颤抖着,几乎是爬下了床。冰冷的泥土地面透过单薄的草鞋,刺骨的寒意首冲天灵盖,却让他混乱滚烫的头脑瞬间清醒了数分。
踉跄着走到角落那面布满裂纹、模糊不清的铜镜前。
昏黄的灯光下,镜中映出一张少年的脸。十五岁的年纪,本该是朝气蓬勃,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和过早的沧桑。脸色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,嘴唇干裂。但那双眼睛……那双眼睛!
沈默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。
那不再是前世那个怯懦、迷茫、空洞无神的眼睛!镜中的眸子里,燃烧着两团幽深的火焰!那火焰里,淬炼着数十年沉沦地狱的痛苦,熔铸着滔天的恨意与不甘,更沉淀着一种历经生死轮回、看透世情冷暖后,近乎冷酷的决绝和……重生归来的、无法言喻的苍凉!
他抬起手,指尖颤抖着,轻轻拂过眼角。那里,本该在十几年后,因日夜酗酒、愁苦煎熬而爬满皱纹,两鬓斑白如霜。
“问春风可许我再少年?” 一个沙哑低沉,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的声音,在死寂的陋室中响起,带着刻骨的嘲讽,也带着一丝……近乎疯狂的希冀。
“春风不许……” 他喃喃自语,眼神却陡然变得如寒潭古井,深不见底,却又锐利如刀锋出鞘!“……那便由我,亲手斩断这该死的宿命!”
“前世之辱,今生百倍奉还!”
“前世之恨,焚尽九霄方休!”
“前世之憾……” 他的目光穿透破败的墙壁,仿佛看到了隔壁病榻上咳嗽的父亲,看到了垂泪的母亲,看到了族中那些丑恶的嘴脸,看到了未来那些需要他去抗争、去粉碎的不公!“……今生,我沈默,寸步不让!点滴必争!”
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,伴随着这无声的誓言,从他那看似瘦弱的身躯深处轰然爆发!那不再是少年人的莽撞,而是一个背负着血泪前尘、带着无尽悔恨与滔天意志归来的灵魂,所迸发出的、足以撼动命运的决绝!
“砰!” 一声闷响。
沈默的拳头,狠狠砸在了冰冷的土墙上。指节瞬间破皮,鲜血渗出,染红了斑驳的墙皮。剧痛传来,却让他眼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、更加清醒!
懦弱?颓废?自甘堕落?
不!从这一刻起,那个窝囊废沈默,己经死在了前世冰冷的泥泞里!
活下来的,是一头被仇恨和悔恨唤醒的、披着少年皮囊的凶兽!一个要将前世所有屈辱、所有不公、所有遗憾,都亲手碾碎的复仇者!一个立誓要“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”的……逆命之人!
“沈鹏……” 沈默的唇齿间,冰冷地碾磨出这个名字,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。“大伯沈岳……还有那些魑魅魍魉……你们欠我的,欠我父母的……准备好,连本带利地……还回来吧!”
他的目光,投向窗外。寒风依旧凛冽,夜色浓重如墨。但沈默知道,在这极致的寒冷和黑暗之后,距离云州大儒周文山到来的日子,不远了。
前世错过的机缘?
今生,它只会属于我沈默一人!
谁也夺不走!
他缓缓抬起那只流血的手,在冰冷的铜镜上,抹开一片模糊的血痕。血痕之下,镜中少年那双燃烧着幽焰的眸子,穿透了前世的尘埃与悔恨,死死锁定了窗外那片未知的、却必将被其搅得天翻地覆的苍穹。
寒风呜咽,如泣如诉。
陋室之内,杀机隐现。
重生的第一缕锋芒,己在霜雪中悄然磨砺。
墙角,一株不知何时探进破窗缝隙的枯瘦梅枝,在凛冽的寒风中,悄然孕育着一个微小的、倔强的花苞。